王海娟 | 农民到了60岁,还要出去打工

王海娟 | 农民到了60岁,还要出去打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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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农民难以获得高收入的情况下,建设一个低成本的村庄生活体系,就变得特别重要。低成本的村庄生活体系,让农民在收入不高的情况下,也可以维持高福利的生活方式。当前的乡村振兴政策倡导资本下乡,不断挤占农民的收入空间,不断提高农民生活的商品化程度,正在日益加速村庄的衰败。

  在农村就业机会日益减少和家庭严重透支的情况下,已经到了退养年龄的农民不得不外出打工。村庄被日益纳入资本化体系中,作为农民退养之所的功能正在快速弱化。建设一个农民能够回得去的村庄,是乡村振兴的应有之义。

  我的家乡位于中部地区的村庄,村庄500户,2300口人。属于丘陵地区,农业耕作不方便,人均土地很少,只有0.5亩,农业收入很少,糊口都很难。农民早在十几年前,就将土地流转一个外地老板种植苗木,亩均土地租金200元/年。村庄距离县城大约一个小时车程,村庄内部的就业机会非常有限,农民主要依靠外出务工收入。我统计了全村60岁以下男性农民的就业情况,发现没有一个壮年男性劳动力将农业收入作为主要家庭收入来源。即便农民60岁以后,仍然难以在村庄内部找到就业机会,不得不外出打工。

  村庄内部的机会非常有限,留守在农村的男性青壮年劳动力数量非常少。留守在村庄中的60岁以下的农民,只有30多人。主要分为四种类型。

  第一种类型是有较正式工作的人,有10人左右。其中老师3人,村医1人,电工1人,村干部4人,农村通讯员1人。老师工资较高,年收入能达到6万元以上。村医是个体户,年收入有10万元。电工、村干部是半正式人员,年收入3万到5万元。他们的家庭一般多多少少有副业收入。电工家里还在搞养殖。农村通讯员获得政府补助收入约3万元,他在家里还有泥水匠收入、种田收入等。

  第二种类型是在农村抓住了非常有限的稳定就业机会,有10个人。王林,56岁,帮助苗木公司做管理,年收入4万元。王宏伟,56岁,在家从事工业加工。王松柏,50多岁,做泥瓦匠,这2年收入降低,年均收入不到2万元。王才,40多岁,开了一个驾校,承包乡镇学校的校车运营,还是私立学校的小股东,还在学校开了一个小卖店。王浩,51岁,在家从事殡葬生意(出租冰棺、经营乐队),还做二手车生意。在农村开商店和棋牌室,有5个人。

  第三种是残疾人,大约5人。比如,王法,55岁,有智力残疾,评上低保,帮人抬棺材、挖树、劈柴等,每年收入2万元。王松,50岁,有智力残疾,一直未婚,之前在外地打工,存款十几万元,现在母亲87岁,他就回来照顾母亲。

  第四种是丧失生活动力的人,每个自然村都有一两个人,有十几个人。在一个自然村,夏森,51岁,很早就离婚了,有1个儿子,赚钱自己花。王凯,30岁,王林的儿子,结婚后一直在家闲着。

  农民60岁以后,在村庄内部也找不到就业机会,必须外出打工挣钱。农民一般要到身体不好或者确实找不到工作,才会返回到农村,一般是65岁之后。

  柯大有,65岁,长期在外从事建筑业,两年前熟人介绍在上海的一个工厂里看管机器,工资月均4000元。老板如果雇一个年轻人则需要花费8000元/月。去年,因政府严格控制超龄农民工,老板因为政策原因无法雇佣他。他返乡后在附近打零工,一年收入1万多元。他在家里没有田种,只种了点菜园。

  姜发,71岁,之前一直在武汉做建筑工,从3年前开始,因为年龄较大,就很难继续找到工作了,只能返回农村。现在耕种了4.5亩土地。他老伴原来花钱买过职工养老保险,现在有2000元养老金,养老是不愁的。

  在过去,农民60岁以后就到了退养年龄,可以留在农村。农民种点地,做点副业,带带孙子,也可以维持生活。但是现在,农村就业机会在日益减少,农民的家庭开支在持续增加,大龄农民不得不外出打工。

  第一,农村经济日益衰败,农村就业机会非常有限。

  当地是丘陵地区,土地贫瘠,且人均土地少,农业收入非常有限。在工商资本快速进入农村的情况下,农村副业也大规模减少了。即便最近2年,农民工尤其是建筑工人的收入降低,但是大龄农民工并未返回村庄。对于大龄农民工而言,留在城市,即便收入降低了,但是还有收入。留在农村,则一点就业机会都没有。

  我所在的村庄,土地已经流转出去了,大龄农民已经无地可种。71岁的姜发表达了不满:“过去,土地卖过去,产生了地主。现在是土地租出去,也产生了地主,与过去没有区别。”姜发返回农村后,没有土地可耕种,只能耕种其他村庄的土地。

  在土地没有流转的村庄,土地也难耕种。主要原因是水利瘫痪,道路不通,农业难以机械化。种田劳动强度大,且赚不到钱。当被问及56岁的王林为什么不种地时,他抱怨道:“在毛主席时代,种不好田,村书记是要被骂的。当时全大队的人都一起解决水利问题,在抢水的季节,会一起去打架。现在没有人管理水利,没地方抽水,港也用不了,单家独户的一个人肯定搞不到水。”他很愤怒地说,“现在去种地的人是傻子,种地是贴钱的。”

  种地的农民少了,粮食销售都成为一个问题。米厂只愿意收大户的粮食,不愿意收小农户的粮食。姜发就是因为粮食卖不出去,只能种植口粮田,不敢耕种更多的土地。在访谈过程中,他念念不忘的是政府能否在乡镇建立一个临时的粮食收购点。

  养殖业也基本资本化了。现在的养殖业基本上是规模化养殖,农民根本竞争不过工商资本。政府项目补贴的一个养殖场,投入几百万元,承包经营的农民亏本了,只能外出打工。目前养殖场转手给了电工,电工只是将其作为副业。

  农村的副业经济也一直在衰落。过去村庄中有10个商店,主要销售日常生活用品、水管、瓷砖、化肥等。在更早以前,村庄中还有打米厂、榨油厂等。现在农民越来越多地在线上购买生活用品,村庄的商店越来越难以为继。这2~3年,农民越来越多地进城买房,农村建房也变少了,农村泥瓦匠也找不到工作。原来村庄中有十几个泥瓦匠,现在老一辈基本退出,只剩下2个中年人,年收入也从2年前的3万元降低到1万多元。

  从留村的壮年劳动力的就业情况来看,没有人依靠一项就业就可以维持家庭开支,都是兼业。村干部也很难找到兼业机会,家庭收入不高,被认为是在村里“混日子”的人。原来的村书记,现在60岁了,没有担任村书记后,就只能外出打工了,凭借管理能力,当个小包工头。原来副书记,乡镇领导一再挽留,五年前主动辞职外出,在亲戚工地上管理工人,一年能挣10多万元。现在的村书记,33岁,父亲在家开棋牌室,父子俩的收入都不高,没有人愿意给其介绍对象,目前还是光棍。

  农村仅有的就业机会,还具有很强的竞争性。王林,帮老板管理400亩苗木,一年有25万元的用工费用。他负责日常请人工,人工费用每天90元。工资不高,但是机会有限。有农民为了获得就业机会,平时还要送点烟酒给王林。王林也感觉到,自己还是一个小官,有权力雇谁来打工。

  第二,被结婚、进城购房严重透支的家庭,家庭开支压力增加。

  在婚姻成本高企以及城镇化背景下,农民家庭被严重透支。农民普遍背负着沉重的债务负担。当前,进城购买商品房和买车,已经成为结婚标配。对农民而言,进城买房和买车,是更高的结婚成本,彩礼就是小儿科了。买房、买车和彩礼,结婚成本最少也要100万元。

  儿子还未成婚的农民,要准备结婚费用,不可能返乡。农村普遍存在的晚婚甚至光棍,将农民工返乡的时间大大延迟。儿子已经结婚的农民,往往就留下一堆债务,还要继续打工。过去,儿子结婚后,农民就完成了人生任务,就开始进入养老状态,维持底线养老就可以。现在,儿子结婚后,农民反而要开始进城打工了。

  马阳,快60岁了。以前只在外面做了几年建筑工,就一直在家。儿子前年结婚,在市里买房花费50万元,目前每月还房贷2000多元,要还20年,彩礼12万,还花费几万元买了一辆二手车,家庭目前欠债26万元。去年,为了给儿子减轻债务负担,马阳夫妻俩就外出打工了。他的女儿给养猪场打工,把他们夫妻俩带出去了,夫妻俩一年能挣8万元。

  王成,已经61岁了,从来没有外出打工。8年前,自己动手术,花费了30万元,现在还欠债十几万元。儿子去年在广东买房。今年儿子生二胎,老伴计划要去广东带小孩,也要一块打工。

  在工业化进程中,农业产值日益降低,2022年农业总产值占GDP比例7.6%。村庄不再是经济引擎,而是主要作为农民的退养场所,为无法进城的农民提供福利保障。农村虽然就业机会不多,但是退养老人的开支也不高,大龄老人可以维持生活。

  当前村庄正遭遇前所未有的资本化,村庄的退养功能正在日益弱化。这在经济层面表现为,工商资本通过各种方式进入村庄社会,农民的经济收益空间不断压缩。这在生活层面上表现为,农民的生活日益商品化,农民生活开支不断提高。村庄正被全方位地纳入城市资本化体系中,农民既遭遇收入机会减少的挤压,又遭遇家庭开支增加的挤压。城市是一个高度资本化的生活体系,建立在高收入的基础上。有高收入支撑的城市生活体系,对农民而言,就是高质量的生活。缺乏高收入支撑的城市生活体系,就是痛苦的根源。

  在农民难以获得高收入的情况下,建设一个低成本的村庄生活体系,就变得特别重要。低成本的村庄生活体系,让农民在收入不高的情况下,也可以维持高福利的生活方式。当前的乡村振兴政策倡导资本下乡,不断挤占农民的收入空间,不断提高农民生活的商品化程度,正在日益加速村庄的衰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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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少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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